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法国风景园林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法国风景园林和中国园林中的自然

 

沈瑞筠

 

西方传统文化崇尚人和自然分离,人可以改善和主宰自然。然而,在启蒙哲学家卢梭的论述中,他主张人回归自然,做一个简单的人。卢梭的思想对西方现代文化有深厚的影响,也体现在以他命名的园林“卢梭之园”中。中国文化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天人合一是我们的传统思想的核心价值之一。中国当代文化同时受这两种思想的作用。这个研究通过对“卢梭之园”以及中国传统园林的分析,对比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在亲近自然时与中国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异同,以及背后的思想根源,从而了解两种思想的差异和交集。

 

卢梭之园,鼓励通过个体经验来发现自我,它体现了启蒙的思想。

 

卢梭所处的时期是封建皇朝的末期,封建制度中主张君权神授。上帝创造世界并掌握真理,上帝指派皇帝来管理人民。真理来源于圣经和它的人间代理人。在启蒙运动前后期,科学得到发展,牛顿通过观察苹果的坠落发明了万有引力,达尔文发表了《物种起源》。在不断的实验中,人们开始意识到世界的真理可以通过观察客观世界和反复验证中获得。任何人都有机会获取并分享知识。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人都有获取真理的权利和途径,人应该是生来平等的。卢梭对等级深严的封建帝王制度极其厌恶,他认为人间的一切不平等都是社会的等级制度造成。因此,他赞扬大自然中简单、普通、多样、自由成长之美。在《爱弥儿》中,他说到“出自造物主的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他把儿童的天性作为教育的“原材料“,提出应当根据儿童的天性去发掘他们的兴趣点。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来源》中认为“如果你不尊重你自己的感受,即使你服从了所有社会规范得到世俗的快乐,也不会幸福”。卢梭提倡个体精神的自由成长。

 

园林是卢梭思想的一个物化的体现。他曾经在他的小说《新爱洛伊斯》中详细描写过他对园林的设想。在这本书中卢梭写道,“在走进这个所谓的果园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浓密的树荫,绿茵茵的草地,周围盛开的鲜花,一道潺潺的流水,许许多多鸟儿的鸣唱,不仅使我的感官感受到了此处的清新,而且也使我的想象力也像我的感官那样活跃起来。” 有别于彰显皇帝的权力和人对自然的征服之力的法国传统园林,卢梭心中的园林通过自然之美唤起人的感知能力,回归人的本源。因此,在法式园林中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木消失了,在《新爱洛伊斯》中卢梭设想的园林是看不到人工修整的痕迹。“是的,这个地方很美,但是是一片荒原的景色,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工整治的痕迹;你把门关上,我不知道水是怎么流进来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大自然创造的,你本人是永远不会做得像它这么好的。” 卢梭的生平很着迷于植物学的研究,他设想通过巧妙地运用植物生长的特性来制造舒适环境。“小路两边有开花的小树,路上还有数不清的花饰,如野葡萄、爬山虎、啤酒花、旋花、马兜铃、铁线莲和其他类似的植物,甚至还有忍冬和茉莉花。它们像我有时候在森林中看到的情形一样,漫不经心地从这棵树长到那棵树,结果,形成了替我们遮挡太阳的帘子。” 在小说中描述的造园方式还包括利用自然多样共生的法则营造突然惊喜的效果。 “如果你想象一下:有时候,当我们在密林深处突然看见一个野果,把它摘下来吃的时候心里是多么高兴。你就会明白,在这个人工布置的荒野看见水果时,我心里是多么快乐:尽管它们在树上结得稀少,样子也不好看,但味道甘美,一个个都熟透了,这就更加引起我去寻找和挑选这些水果的兴趣。” 卢梭的政治与哲学理想是人和自然和平共处,各取所需,建立一个万物平等,与世无争的国度。这些想法都在他描述的园林里一一体现。“我原先以为它们是关在大铁丝栏里的,但当我们走近水池时,我却看见有几只鸟飞下来,在一条横亘在水池和鸟栏之间把上堤分成两段的小路上向我们走来。德·沃尔玛先生在水池周围转了一圈,从衣兜里掏出几把谷物撒在路上,他走开以后,那些鸟就跑过去像小鸡似地啄食”。“现在我明白了:你是让它们作客人,而不作囚徒。” “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富人在享乐中是想不到这两条的。他们急于享受,只好用他们所仅知的暴力和金钱这两种手段。他们把鸟关在笼子里,每个月花许多钱把这些朋友关起来养。当仆人走近这个地方的时候,你看,鸟儿就飞走了。” 他在他的园林里设想了一种人与自然互不干涉,自由成长,互惠互利的共存方式。

 

“卢梭之园”的建造者吉拉尔丹是一个支持进步思想的侯爵。他是卢梭的追随者。卢梭之园的设计受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斯》中描写的花园所启发。园林建成后,吉拉尔丹 邀请卢梭在这个园林里面短暂居住过,卢梭于1778年在这里去世。园中的杨树小岛就是卢梭的墓地所在。直到1794年,卢梭的遗体才被移至巴黎的先贤祠。法国传统园林的设计从建筑(皇宫)开始,立足于中心建筑的视点,通过缩放园林的里面的水池和树木群的大小来调整由于焦点透视所形成的近大远小的视觉差,以达到比例均衡的和谐效果。然而,在卢梭之园里,吉拉尔丹一反过去造园的方法,从观察地形,熟悉地貌开始,因地制宜。甚至用人的视点的移动来“迁就”自然的美景而不是用人的力量来修改自然。这些做法具体地体现了卢梭在《新爱洛伊斯》中描述的自然观。在他的造园著作《论风景》中,他写道:“如果花园外面是小镇或房子,把花园里的房子做得高大一点。如果花园周围是树,那么就没有必要造这么大的房子。” “如果已经存在的景物挡住视线,尝试不移除景物,往高处走,再看景物的全貌来决定远近距离,再请画家设计前景。” 他创造的卢梭之园是画,是诗;愉悦眼睛,怡情养性。他和风景画家合作利用园林的轮廓外形,颜色、光影,制造浮雕的感觉,通过美景来触动人的美好情怀。他赋予园林哲理精神。通过“未完成”的哲学庙——这个代表古希腊理性思想和民主意识的建筑,鼓励来访者继续书写和思考人类的存在问题。在园林的入口处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建园者吉拉尔丹的一段话。题辞的大意是:“在自然面前,众生平等,没有国界,我们通过实践去了解自己。在人生的旅途中,虽然冲忙,但不要怕跌倒,要不就竭尽全力,要不知道何时停止。” 这段话表达了吉拉尔丹造园的理念——希望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伊甸园,促使个体精神在实践中充分成长。“卢梭之园”使用先抑后扬的方法,入口处是一个低矮的小池塘。沿着观赏路线,游客从低往高穿过一个洞穴,然后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寓意着从黑暗和无知抵达光明和知识的彼岸,也即是启蒙的意思。它的美好景色不能一览无余,而是像舞台剧的背景一样,一帧一帧地设置在园区各处;伴随着游走,一页一页地向游客翻看。园林不设计终点,让游客在里面走走停停。通过行走、停顿、休息、沉思、迷失等行动,与自然对话与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对话。用身同感受的方式,唤起人内心的感受和自我意识。观众必须通过游园而不是静观来领略卢梭之园的美和精神。

 

 

中国园林,人与自然的交融的格局。

 

中国文化中,人和自然是不可分离的。人是自然的一分子,人按照自然规律来行事。老子曾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提出“逍遥游”,忘却物我的界限,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人不被外物牵制,因而获得心灵的最高的自由。庄子所说的自然是一种顺应自然的变化而获得的虚空、宁静和淡泊的状态。受老庄思想的影响,自然成为人脱离功名利禄和社会束缚,回归本性的寄托。在儒家“学而优则仕”的入世思想统领下,老庄的“退隐”思想是文人士大夫脱离官场争斗,追求个体精神自在的精神依托。同时,受儒家天人同构的价值观影响,自然也被赋予人的情感,传统中国画论把山水拟人化,“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 儒道两种思想共同建构了中国人对自然的态度,而中国山水画和私家园林的发展更多的是体现老庄思想的影响。

 

中国园林被喻为凝固的诗,立体的画。园林追求中国山水画所表达的意境。这些园林的设计师正是兼诗、书、画一身的文人。文人借用中国山水画的表达手法来设计园林的布局。我们通过分析中国山水画所描绘的自然来了解中国园林所营造的“自然”。中国山水画要表达的不光是一个美好的自然景观,而是人在山水里游历的全程;由远到近,从低到高地把游山玩水的感受娓娓道来。由此中国山水画家发明了很独特的“游观”表达方式,“三远法”。宋代的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对三远法下过这样的定义:“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三远法,就是一种时空观,以仰视、俯视、平视等不同的视点来描绘景物,通过”三远法“画家可以在一个画面中记录从山底游历到山顶的所见所闻,既有局部又有全景。它记录的是整个游历的立体感受,峰回路转的历程;它是一篇抑扬顿挫的叙事诗,不是一张定格的照片。中国山水画中人的动线构成了画面的布局,它记录了人走进自然后的所见所闻,所感所知。有人的地方才有风景,人通过体察自然而达到与自然的共鸣。同时,自然环境又因为能容纳人而变得可贵。《林泉高致》中写道:“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 因此中国山水画并没有描绘一个未经人踏足的自然,反而通过隐藏在山水中的楼阁、茅草屋、旅客、渔父等来提示人的痕迹;提示人进入自然寻道的过程,描绘的对象是大道的本体——山林之逸气。貌似有人又是无人。有的是人的痕迹,没有的是人的主观情感。

 

同样道理,中国园林并不回避人工的痕迹,计成在他编著的专著《园冶》中说道“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在传统苏州园林中,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经过人的精心安排。假作真时真作假,通过堆叠假山石来模拟真山水的效果,通过栽种竹子借来自然的风声,通过移步换景,借景,藏景等手法制造游历自然山水的体验。景物的比例和样子可以与自然有别,自然的意趣以及人在其中游历的体验却是真切的。即使在面积广阔的皇家园林“颐和园”中,亭台楼阁桥榭等人造的建筑,恰到好处地被点缀在自然景色之中。在放眼自然山水时,处处能体会道天、地、人相融合的格局。“颐和园”中的苏堤种有柳树和桃树,柳树摇曳的姿态和桃树妩媚的颜色给弯曲的堤岸增添了一份妖娆的风姿,像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在中国园林里,我们看到的绝非是未经修饰的荒野之美。中国园林追求的是在精神/道上与自然的同步,而不是物质/形上的相类似。在自然中有人,在人中有自然。古代交通并不发达,造园的其中一个主要目的是希望能够不远游而获得游历山水的体验,达到悟道的效果。老子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通过体察自然,人要修得一颗万物平等、不论高低彼此的无我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