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梁铨先生

采访梁铨先生(2019年6月)

 

许晟

 

许晟:这次双人展,您专门根据梁绍基先生的作品特点,创作了“蚕房”系列,能不能具体说说这几件作品是怎么来的?

 

梁铨:一直对梁绍基认真的工作态度很感动,听他聊过自己养蚕过程的艰辛,很向往他孤军奋战的状态。现在能有这个机会和他一起做展览,希望创作几幅作品,向他的状态致敬。尤其想表达的是,我们都像蚕一样,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谋求生存,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些作品里有小格子,暗示了狭小的空间,也有蚕宝宝的生活状态的意味在里面。

 

许晟:在梁绍基先生的作品里,您最喜欢的是哪一件?

 

梁铨:我自己是做架上艺术的,所以他有架上味道的作品对我来说更亲切。比如那个圆环式的作品(平面隧道),上面布满了蚕丝那件,轻盈,很空,但已经说明了一切。

 

许晟:您和梁绍基先生似乎认识了很长时间了?

 

梁铨:1964年,我认识了他,当时他四年级,我一年级,他是我的学长,他们的毕业创作我都很认真怀着崇拜的心情去看的。后来他分到浙江台州地区去做工艺美术。过了很久,才知道我们是同乡。1982年,他代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到旧金山去访问,我接待他,一起去看博物馆,书店,画廊。在交流的过程中,他给我看他的护照,我才知道他是我的老乡,可能我们还是远亲呢。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段共事的时间,四人帮倒台以后,省里面把我们一些地县的美术骨干调到杭州搞创作,我和他在一起。他当时搞的是木刻,我搞的是油画。我记得他日以继夜地工作,完全不顾身体,要抓住仅有的一点点创作的机会。好像是在1978年。

 

许晟:您是附中毕业就去美国了?

 

梁铨:对,附中毕业想考美院,老师不收,讲出身什么的,只能读进修班,所以进修班读了一年半,我就去美国了。在美国待了两年,然后回国美当老师。

 

许晟:去美国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现代艺术,会觉得很刺激吗?

 

梁铨:只是觉得很不一样。

 

许晟:没有觉得很受启发,或者很激动吗?我记得里希特回忆自己第一眼看到西德的作品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梁铨:没有,因为还不知道所以然。我当时的英文也只是不迷路,饿不死的程度。后来是通过台湾的杂志,慢慢才知道所以然。

 

许晟:您是哪一年喜欢上喝茶的?

 

梁铨:附中毕业分在浙江云和,那里有得过金奖的惠明茶,那时候最好的茶是两块七一斤,是炒青;烘青是七八毛钱一斤。茶叶都很好,但来不及炒的只能烘。

 

许晟:那时候有没有人教一些喝茶的方法什么的?

 

梁铨:哪里会有,就拿一个玻璃杯,从早喝到晚,倒掉。那时就感觉茶特别香,一直喝到杭州。尼克松访华的时候,要到杭州来玩,杭州的商店里就多了很多只供出口的商品。他走了以后,市民也可以买了,我就买到几包好茶叶,一包茶叶叫太平猴魁,一包台州的什么茶,大概是六七毛钱一小包,很贵了。我那时就吃出好茶的味道了。龙井也很好,但已经喝麻木了,第一次喝到龙井以外的茶,想不到有这么大讲究。再去买,已经没有了。从此就喜欢茶了。80年代教书的时候,我一个学生又送我一包潮汕的功夫茶,好了,再也不要喝绿茶了,就盯着乌龙茶喝了。一直喝到现在。

 

许晟: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年中,您最喜欢哪个季节?

 

梁铨:夏天,最热的时候,不能外出,在家开着空调创作,充满了幸福感。

 

许晟:您空调一般开到多少度?

 

梁铨:二十七度。

 

许晟:说起来,深圳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的冬天,您会想念冬天那种寒冷的感觉吗?

 

梁铨:偶尔会想念那种冰凉的,了无生机的场面,但老人还是喜欢暖和。还有个原因,喜欢身上的衣服不太沉重的感觉。年轻时候可能无所谓,但现在买衣服的时候,还会考虑一下衣服的重量呢。

 

许晟:那衣服的款式或者颜色呢,有什么偏爱吗?

 

梁铨:单色,偏保守,不要引人注意,但是颜色要高级,不花哨,所以我衣服很难买,而且上面还不能有可见的商标。

 

许晟:古今中外,您最喜欢哪些人?

 

梁铨:苏东坡!倪云林!王阳明!我总是想到倪云林在上博(上海博物馆)的“六君子图”,无时无刻不在脑子里转,几十年了。

 

许晟:那可以说,您的每件作品都和他这张画有关吗?

 

梁铨:似乎又不是这样,但是,近二三十年,头脑中一直有这张画,这个标杆。

 

许晟:您的“向传统致敬”(1982)这件作品上面,有一些水迹,是后来保存的时候被水淹了吗?

 

梁铨:没有淹,它是放在床板下面,人的汗和水气常年累积在上面,就有了水渍。84年我把它从美国带回杭州以后,就一直放在床板下;94年,04年,14年——起码放了三十年。这张算是保存好的,有的靠上面的已经烂掉了。这一组是册页,一共有30张,我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一张。

 

许晟:1996年这张“向传统致敬”,也是用了一样的名字。

 

梁铨:这张中间那块竹子是印刷品。我买了一本中国古人讲毛竹兰花怎么画的书,看完了,就把上面的毛竹和兰花撕下来,贴在画上。

 

许晟:当时就已经在用拼贴这些手段了。

 

梁铨:是从铜版画的“薄拼贴”来的方法。当时没有人来买画,没有展览,所以每一张画都可以从容对待,时间相当长,反复处理得很厉害。里面撕,拼,还有叠加的部分很多很多。这就是在冷落中的优点。没有展览的时候,如果你还喜欢画画,就会很享受这个过程,不停地折腾。折腾很有趣。

 

许晟:左下这块绿色,为什么想要用这种绿色?

 

梁铨:当时觉得竹林需要有幽静的感觉嘛,我们属于传统的人,还是讲点意境的。我们的优点就是有意境,缺点是年轻人看不起我们。

 

许晟:那我也是属于被看不起的。

 

梁铨:这无所谓的。

 

许晟:竹子的部分有小块的蓝,还挺明亮的。

 

梁铨:这些小块是前面的纸撕破以后,露出了后面衬的蓝纸。底下还有一张画,撕掉了。

 

许晟:偶然的明亮。

 

梁铨:也是偶然也是必然,还是希望它有明亮的部分。

 

许晟:这种“红墙”(2000)类型的作品,我好像没有看到过原作。

 

梁铨:这张是因为当时在北京,看到那种红墙,感觉很好看。去了北京一趟嘛,总要画点什么。

 

许晟:所以,其实您的很多作品都是很具体的。

 

梁铨:是的,都是因为有点感受。

 

许晟:这一排圆点是怎么来的?

 

梁铨:当时我看了一本书叫“非洲的石洞”,里面有原始人的日历,他们计算日子的方法,是过一天就在墙上画一个点,巨大的岩石上画得满满的,好漂亮好漂亮。

 

许晟:现在作品里的圆点也跟这个有关系吗?

 

梁铨:现在的圆点,一个是我比较喜欢用一些有标示性的形状,再一个它是与印刷有关,是印刷的那种网点放大的。把网点放大到不同的大小,再用激光打出来。

 

许晟:大约是在2000年左右,您的作品变化了,跟您现在的作品更加接近。

 

梁铨:对,那时候想变了,找不到契机。结果回上海搬家,看到外婆的洗衣板,突然悟到了。洗衣板的结构就像裱好的画,上下是绫边,中间是结构。2000年以后很多画是从这张洗衣板开始的。最早一张好像是在深圳一个水墨双年展。

 

许晟:“茶点”类的作品也是出现在洗衣板的启发之后吗?

 

梁铨:几乎是同时的,大概在1998年,但是断断续续的。98年何香凝美术馆搞了一个珠三角当代绘画展,我用茶点的作品去参加的。当时有人看了那些作品,觉得不好,因为“没有提出任何问题”。我说我对生活的态度也是一种问题,难道一定要很大才是问题。

 

许晟:很同意。

 

梁铨:那个展览以后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做茶点了。最开始是用茶包浸了水之后点上去的;后来就用茶渍,加上一点颜料,滴在宣纸上,然后剪下来,再贴上去。

 

许晟:后来您有些作品是用喝茶时候垫在下面的宣纸做的,所以很多人说您的创作与喝茶是一体的。

 

梁铨:那种是做着好玩的。我也用过中药——当时有人说中国画不够“强盛”,我就用养颜补肾的中草药做了几件作品,调侃一下。

 

许晟:(笑)这些茶点的边缘不太一样,有的是渐隐的,有的有一个边缘。

 

梁铨:有边缘的那种要加入胶,有的不加。

 

许晟:您的创作方式和古画完全不同,但是,您在处理茶渍,或者纸的边缘那种微妙细节的时候,会不会也有某种类似在处理笔墨的感觉?

 

梁铨:有时候有的,比如纸的边缘那种很微妙的灰色,排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要考虑它们的疏密浓淡。当代艺术常常不考虑这些了,但我这样的文人画,该讲究的时候还是要讲究。

 

许晟:画这种画会有草图或计划吗,可以提前控制一下疏密的关系?

 

梁铨:会有一个大概的小稿。但里面的局部细节,是做到哪里想到哪里,合适就摆,不合适就不摆。有时画里的空间变大了,就需要多一点细节。有时也加入一些现代的,或者开玩笑的部分,让里面有点欢乐。基本的结构,走势,还是要有点规律的。在这个基础上,我喜欢那种淡泊冷艳的细微变化。每当画中有了这样的东西,我就很兴奋,试着把它保留下来,让其它元素来围绕它。但这也挺困难的,经常会失败。

 

许晟:所以从最早的,与传统意境有关的薄拼贴,再到2000年左右,发展出以直线为特征的作品,以及以茶渍为特征的作品;那么2000年之后的这两种不同风格的作品,它们的共同点,是否就在这种微妙的文人画的意境呢?

 

梁铨:我觉得它们都有种秩序感。抽象的东西我也喜欢,也喜欢极简的,但要完全去搞那种方格子,或者竖条纹,也跟我的感受和文化没关系。我就发现一张纸裁下来,上面的纹理和边缘,有天然的东西,又有秩序。国外的抽象画冷冰冰的,但中国的文人画讲究天趣。天趣和秩序都很重要。

 

许晟:所以,那块老旧的洗衣板给您的启发,就在于秩序和天趣的统一?

 

梁铨:是的,包括现在的作品,从洗衣板的“条条”的结构变成了方块的结构,它们的共同点是都有直线的,都有点理工的趣味。我比较喜欢理工,我中学时候是理工科比文科好,不是那种文科男生,所以我是搞理工趣味,所以很多设计师和建筑师很喜欢我的画。

 

许晟:可是,中国的古代文人画,并没有这样的秩序感啊?秩序更像一种现代的东西。

 

梁铨:都有一种内在的秩序。说到最后,文人画,花鸟山水,内在的秩序的东西,倪云林是有的,几根横线几根竖线,都是在里面的。大部分山水画家是没有悟到这一点。不管清四王,还是黄宾虹,他们只悟到笔墨,没有悟到内在的秩序,还是很随意。大家都觉得中国画随意。

 

许晟:您说的这种秩序,是指构图或节奏的规律吗?

 

梁铨:那些只是表面。首先是理性的,数学的,理工的秩序。倪云林的秩序就是一种理工的秩序,这种秩序是现代的,也是我喜欢的。

 

许晟:现代的,理工的秩序?

 

梁铨:对,宋瓷也是,比如就是一块简单的绿色,一个圆圈,就是全天下最好。到了清朝就完了,说到底是把秩序丢掉了。所以宋瓷永远是世界第一的,但是有多少人能理解。

 

许晟:您是说,传统文人画里,其实有很浓的理性色彩?

 

梁铨:文人是理性的,深入的,我一直很喜欢这一点。我觉得文人画首先是一种“格物致知”的绘画。而当代社会常常是不格物,不致知,甚至反格物,反致知的,这也很新鲜,很奇妙。也许我这样的艺术有点不合时宜吧。

 

许晟:您是说,文人画,或者说更好的文人画,都不是那种软绵绵的东西,就像文人一样,都有“理工”的一面?它是一种广义的,不分时代的“现代精神”?

 

梁铨:是的。这种秩序,也是个体找到独立思想与人格的依托,欧洲的现代主义就是这样的。早期宋画也是突出这种秩序,视觉的秩序,物质的秩序。人在天地之间,在秩序之内,但拥有独立的人格。人格与天趣又是统一的。它既是现代的也是古典的。

 

许晟:顾彬曾说,苏轼是“典型而不规范”的文人,听您这么一说,我是有点理解了。的确,这种“典型而不规范”的部分,自古都是不合时宜的。

 

梁铨:这个概念,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也不能说文人就一定好。就像你也喜欢宋瓷,也喜欢游戏机,后者很不“文人”,但是那种喜欢,其实也是理工的兴趣的在里面的,不用在乎它是不是“文人”。

 

许晟:是的,您太了解我了。

 

梁铨:包括日本人的动漫,它都是有理工基础的,全是直线条,从头发,到枪炮……这种理工感也是来自传统。它有浮世绘的感觉,又有星球大战的感觉。艺术家比如奈良美智,草间弥生,都是跟浮世绘有关系的。村上隆也是非常直接的浮世绘。中国艺术就是跟传统没有在一起,没有根基,做的那些东西,外国人只会居高临下地认为:“哦,还跟我们一样的”。

 

许晟:就像我们的电视节目,愿意请两位“老外”来说相声。

 

梁铨:对。日本艺术家他们是有浮世绘根基的,浮世绘虽然有点小气,但毕竟连接着传统。很多人不明白日本为什么被世界承认,觉得是人家经济好,你经济再好,没有自己民族的东西还是不行。沙特经济多好,阿联酋经济更厉害,你承认他们什么?民族的东西才能一点一点往前推。

 

许晟:跟您聊天真是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也问问您的兴趣吧,比如您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梁铨:年轻的时候喜欢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托弗;后来再看,觉得写得太夸张。现在还是喜欢契柯夫和托尔斯泰。最近在看契柯夫,那种淡淡的悲哀,感觉还是非常好。最近还看了井上靖写的敦煌,也很了不起,文字很朴实,但是大家风度。

 

许晟:您的创作会受生活状态的影响吗?比如一段时间读的书,或者一段时间的心情之类的。

 

梁铨:应该不受,我的绘画只受倪云林的影响。

 

许晟:您作品里这几年的颜色比以前丰富和明亮了。

 

梁铨:以前总喜欢晦涩一点,暗一点,除了倪云林,也有谷崎润一郎的影响,觉得传统的就应该这样,也有它的道理。但是我现在年龄大了,如果再晦涩,就太学究气了。我想把自己内心青春的东西唤醒起来,所以我给自己增加了一点彩色。这是为了我自己。六十岁退休,我今年七十二岁,退休以后我就有意识地给自己增加了一点颜色,因为退休是人生很不情愿去接受的一件事情。

 

许晟:您有特别喜欢的电影或者音乐的类型吗?

 

梁铨:平时喜欢看日本的电视剧,喜欢里面的放松和夸张,虽然夸张得很假,但那种假我很喜欢。音乐我主要听爵士和古典,尤其是古典。

 

许晟:我也喜欢日剧呢,但是看得少,有推荐的日剧或者音乐吗?

 

梁铨:最近没什么时间看日剧,的确一看就要看很久。爵士乐我是乱听的,我更喜欢北欧的白人爵士,更开放,更灵性,更自由,也更阳光。交响乐是喜欢贝多芬,肖邦,还有巴赫,李斯特也很好。对了,最近还听了马勒,也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