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而为一 ——中国传统园林及建筑中人和万物的关系

合,而为一——中国传统园林及建筑中人和万物的关系

文/沈瑞筠

 

思想起源

 

古代中国是一个农耕国家,农业生产以土地为依托,农作物依赖天气变化的滋养而生长。农耕文明养成人对自然敏锐而仔细的观察力。利用对太阳,月亮,星辰运动规律的,或是植物动物生长收藏的习性,来预测天气,指导农事活动,是农耕社会的生存之道。因此,古代中国文化很自然地把大自然的变化和人的行为联系起来,要求人按自然变化规律来行事。顺应自然,因地制宜往往会事半功倍,和自然作对,也许会颗粒无收。人的活动和大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并且相互影响。因此,中国哲学发展出天人合一、天人同构、天人感应的世界观。中国古人认为人的活动会影响自然,自然也会影响人,整个世界是一个相互制约的有机体。

 

《易传》说“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大自然四季周而复始的变化使我们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因果相随的世界观。俗话说物极必反,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农业生产的经验使我们了解到自然变化发展的波动周期,并主动寻求与其变化更好的相处办法。保持万物平衡发展达到风调雨顺是获得好收成的重要保证,因此中国人崇尚中庸之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中庸》第三十章)。中庸所描述的是世界承认事物之间多样共生的现象,作为天地化生的人则要遵循自然规律,学习天地育万物的包容之心,主动调和矛盾以达到人和万物和谐共存的理想结果。如《左传》所说“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各种材料一起产生一种新的滋味,“和”允许“异”的存在,反之“同”则与“异”不相融。要达到“和”,合在一起的各种“异”都要按适当的比例分配,这就是“中”。“中”即恰到好处,适中;“和”是“中”的结果。儒家主张“仁者爱人”,成己的同时要助人,万物互相滋养共生。“中”还要求人们在恰当的位置,恰当的时间,以恰当的限度做恰当的事,以达到完善的状态。这个道理貌似很抽象,但如果我们用种植要遵循的规律来看,就一目了然了。

 

中国古代思想家并没有把人看作是造物主创造的物种,人和天地万物一样,由能量聚合而产生形体。因而人与万物能超越形体的障碍,相互感应,相互作用。这种能量古人称为“气”。《黄帝内经·素问》:“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内经认为,气乃万物之本源,宇宙万物均由气构成。“在天为气,在地成形,形气相感而化身万物矣”。《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气是人与万物存在的本质,形体是气凝聚共振的结果。秦汉时期的思想家把气、阴阳、五行整合成一个统一的宇宙观。“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 (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气的运动打破了世界原有的混沌,产生阴阳。阴阳代表事物间一种关系属性,也代表一个事物里包含的相反相成的两面。从太极图中,我们看到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阴阳在一个循环中不断相互转化。不同形态的阴阳之气产生五行。五行(five agents)不是具体的物质,是五种最基本的动态。通过五行,古人把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概括成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 让它们在跨类别的层面上产生一一对应关系,例如木有生发的性质,它对应东(方向)-春(季节)-青(颜色)-肝(内脏)-酸(气味)-怒(性情)等等。所谓“同气相求”、“同类相助” ,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把世界构思成一个相互作用的网络。大宇宙的变化会影响人内在小宇宙的运转,按照宇宙运行的规律调节人的活动及人与外界的关系,保持气的贯通,阴阳平衡,是身心健康的保证。由此可见,中国古代文化中的“人”属于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与世界通过气或能量的振动进行交换和沟通。因此,主客合一的思想在中国哲学中很自然地得到发展。同时,因为对气的认识;在中国文化中,看不见的能量,例如神情,气韵、意味,虚空受到特别的关注;反而具体的形体并不是最重要的。这种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要求,以及艺术、建筑和造园的创作手法中都有显著的体现。


园林与建筑中的体现

 

上古时期,朝廷宫殿或离宫之园收罗奇珍异兽,是皇族娱乐和打猎的场所;这些园皆称为苑。魏晋以后,由于政治动荡,士人产生归隐的思想。士大夫寄情山水,开始参与造园,也开启了中国的私家园林时期。“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画山水序》),士人通过游山玩水而了悟自然之道。士人以玄对山水,士人带着一颗林泉之心去体察自然,他们创造的自然-园林也承载着人对宇宙的感悟。唐代白居易崇尚中隐,得到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白居易《中隐》)园林从山林进入闹市,芥子纳须弥,以小见大等手法应运而生。通过置石、叠山、理水、莳花,士人在闹市中营造壶中天地,虽不在自然却得自然之乐。园林是自然,是居所,是情感寄托之物,中国园林通过其独特的手法把自然和人造物,实用和情感的需求纳入一个小小的空间,形成一个多样统一的世界。在布局上(图一),园林中的山石,树木,建筑相互遮挡,若隐若现。一个空间接一个空间,小空间都被包含在大空间里面。远观,它是主景的一部分;近看,它们各有情趣。景与景之间彼此相互作用,相互成就;形成“纡余委曲,若不可测”的景观。在局部的衔接上,利用材料和形态的共性,制造过渡。石阶连接了室内和室外的空间(图二);石桥通过一个轻微的弧度,或转折,巧妙地和周围的自然的曲线连接起来(图三);又或是利用自然的形态完成实用功能(图四),人工和自然合而为一。通过运用虚景,把建筑物的外形影入水面,产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景(图五)。同理,镂空的花窗隐约透露墙外的景致,给转景提供心理预备(图六)。在情感体验上,中国园林把景和人的感情结合,营造一种意境;强调人的参与和体验,使人的心境与景物对照,产生心灵和自然的共鸣。简朴如范仲淹的高义园(图七),一块石头,一个题字,一池溪水,一片绿林营造出一种天真野趣。繁复如,解州关帝庙春秋楼前的庭院(图八);楼阁,牌坊,塑像,古木被穿插安置在庭院中。远看,高大的古木遮挡了主建筑的雄伟,整个建筑群像一个丛林连城一体。走过牌坊,仰望,参天的古树植围合成一种萧肃之气(图九)。抬头,宏伟的主殿巍峨地矗立在你面前,庄严之感油然而生。殿前的香炉为祭拜提供参与的可能(图十)。不同类型的物体沿着拜祭的路径以恰当的秩序、位置和体量被安置在一起,共同营造一个朝拜的心路历程。即使建筑的秩序被打破,情感共振的力量足够强大也会给人震撼的体验。西安的大学习巷清真寺(图十一),是一座富有生活气息的寺庙。为了方便普通信徒一天五次的礼拜,寺庙允许他们把摩托车随意停在寺庙的园林里。实用需求使庙里的亭台楼阁,一树一木,并没有被严格地维护。但礼拜开始的时候,诵经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清真寺室内外。当声音由观者自己发出,和周围人的声音产生共振,并在空间中回荡时;声音的穿透力直接震动着心灵,视觉的刺激反而显得次要。礼拜的活动赋予这个寺庙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来自于调动人内在情感,和环境产生主客合一的审美体验。

 

桥是园林里常见的因素, 因为园林是一个精神的空间,我们习惯于园林中的桥提供一种和自然融合的怡情体验。但反观在现实中的古桥,我们可以看到主客合一,虚实相生的思路一直贯通在中国古代建造中。桥是连接陆地两端的纽带,中国古代的桥梁除了拥有连接陆地的功能,还是一个结合祭祀,礼仪和体察自然为一体的具有情感的空间。以建于南宋的安平桥(图十二)为例,安平桥是世界上中古时代最长的梁式石桥。安平桥长2255米,看不到头的长度給人增添一种连接天地的神圣感。桥上的水心亭供奉着泗洲佛和观音菩萨;桥两侧的水中筑有对称的方形石塔和圆塔(图十三),桥的入口处筑有白塔。这些设计给过桥的体验增添了一份庄严的感觉,把桥的实用功能和人的感情需求结合在一起,把人的精神寄托融入日常生活中。桥的栏杆低矮,可以用来依靠歇息;桥上的设置三个憩亭(图十四)可供作暂时的停留,便于欣赏周围的自然景观。栏杆的开放性使得桥外的景观能引入桥内,和桥融为一体。桥身的设计并不显眼但恰如其分,人在桥上走感觉亲切宜人,注意力会被带到周围的自然景观之中。反观现代的桥梁设计,注重突出桥本身的美感,彰显造型的个性。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桥本身,就难以把周围的环境吸纳进来。现代的桥或雄伟或壮观或秀丽,是人欣赏的对象。它的审美体验相对是固定的,是一种由外而内的感染。安平桥给人的审美体验是人走在桥上所引起的情感起伏。这种感受会随着季节,时间,人的状态的变化而变化;它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共鸣。安平桥的风情不但来源于它自身,也来自于它与周围环境恰如其分的结合。然而,和自然浑然一体不光是一个单一的审美诉求,它源于一种环境和物体、功能和情感因素全盘考虑的思维。同样道理也反映在解决实际问题上。在福建泉州建于北宋庆历年间的洛阳桥(图十五),桥墩用长条石交错垒砌,两头尖,以分水势,减轻浪涛对桥墩的冲击;为了巩固基石,人民首创了“种蛎固基法”,即在基石上养殖牡蛎,使之胶结成牢固的中流砥柱,巧妙地利用自然共生的合力增强桥墩的坚固性。在视觉上,牡蛎让桥和水面产生一种自然的连接。洛阳桥和自然融为一体不是因为颜色、造型或质感等视觉因素,而是存在的功能性诉求导致的。这是共生关系所形成的审美结果。人在这种关系中得到实惠的同时节省了力量。

 

由此可见,当我们创造空间的时候,如果能把环境地域因素及人的感情生发纳入思考的范围;兼容并收允许“不完美”的存在,让缺口成为他者的入口,共同完成情感和功能的需求;也许会有不同的效果。同理,如果我们把宇宙万物包括人看作是能量之间不断转化的结果,我们考虑事情的维度及我们的评判标准也会有所不同。打破有形与无形,主体与客体的界限来思考问题,以达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结果,也许这就是“天人合一”思想给当代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