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国：大江东去

1082，神宗元丰五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贬居黄州，游赤壁矶写下撼魂荡魄的《赤壁怀古》。苏轼的词作以乌台诗案为重要分水岭，从前半生“奋厉有当世志”的挥斥方遒转变为“聊从造物游”的艺术境界。以“大江东去”这一意象开卷的《赤壁怀古》，所呈现的开阔格局与旷达气象，已经内化为千年以来历代文人应对命运跌宕的抒怀座标与超脱方式。2020年的汤国新作展依旧以“大江东去”为标题，亦可视作艺术家近期创作的一个重要节点，浓缩化的展示汤国最新的艺术探索。这批作品可以激发对于一系列二元关系的重新讨论，比如传统文化与现代艺术、历史叙事与个体表达、材料属性与社会价值、艺术工业与创作自由……对这一系列能动关系的思考，会让我们领略艺术家对世界的另一种理解，感受另一种“自然”。        

艺术之于汤国有两个关键词——“修复”与“再造”。他早期拼贴作品中的佛像与云山、装置作品中的古建云纹残件、综合材料作品中的古籍纸本、水墨长卷上描绘的残破器物，以及汤国在现实生活中亲自修复的查济古宅和藏传佛教寺庙，都可以看作是他对于现代生活精神匮乏的修补弥合，以及对于“无根现代性”的徒劳修复。一身浸透江南文人深厚教养的汤国，从汉代、魏晋南北朝、战国到唐宋的器物类型都烂熟于心。汤国在艺术创作中对于历史遗物的创造性使用，既不同于平庸常见的史料陈列，也不同于西方艺术体系中马塞尔·杜尚“现成品”的观念逻辑。汤国采取了一种深深根植于东方文化的“诗化浪漫”的处理方式，他从文化遗址与日常居所的残骸遗物中攫取出图像、符号、实物，通过艺术化的重新创造，重新构建了当代人对于历史与文化的理解。从“历史遗迹”到“创作元素”的这一转化过程，重新激活了材料本身蕴含的文化属性与历史信息，将世人悲哀惨淡的“缅怀”与“凭吊”转化为了“重构”与“再造”的奇妙过程，再生出完全不同的艺术景象和意义空间。

本次展览将呈现艺术家最新创作的一系列大尺幅天然纸浆纤维作品。这批作品的产生最早可以追溯到汤国自上世纪80年代起对传统造纸术的研究与迷恋。1980年代，汤国去到安徽泾县访问高人，花了整整两年学习古法造纸工艺。在古老的作坊里严格遵循古法五十多道工序，不加任何化学辅料，自然备料、选料、蒸煮、晾晒、造纸。来源于皖南泾川地区特有的以青檀皮与沙田稻草加工的纤维材料——正是构成中国著名的“宣纸”所特有的原料。其它竹类、草类、藤类、麻类、皮类等等做出来的纸张虽然名目众多，可称为“书画纸”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宣纸”。中国古代的造纸术，于汤国而言不仅是一种技术性的还原和考古，还是一种回溯水源地质与自然肌理的方法。创作的过程于他而言，并不是一种创作材料的前期准备，而是对于众多门类植物纤维的亲身感受，是对于檀、麻、皮等浆料纤维的触摸与感知。汤国这批作品中所选择的纤维材料之一，正是青檀皮料制浆技艺与图像制作的完美结合。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汤国就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水墨创作，成为“新文人画”的代表之一。他的综合材料与拼贴创作，也是彼时中国现代艺术形式革新的先声。但阶段性的成就从来都不能让一个不愿重复自己的实验者沾沾自喜并停止脚步。汤国逐渐告别在海内外都已获得广泛认同的一些“拿手好戏”，投入到更加个体化的工作当中。2000年以后，他在经历北京智珠寺修复项目的漫长时间以后，愈发远离艺术圈的潮流与喧嚣。他就像一个古代作坊里的纸农，沉浸在山里寻找檀麻枸皮纤维纸料，用传统方法清理浸泡冲洗，摊晒堆揉锤练。这些不同性状的“纸”的纤维本身承载着大量的信息，汤国选择相信来自“造物主”的力量，以不多干预的孵化心态让图像和景观在纤维中自动生成。预置的纤维或密集或松散，或快速或缓慢的流淌、扩散、聚集，直到图像生成……完全凭借纤维自身的力量凝固成作品。汤国在这一过程中追求的是流动中的瞬间、物质本身的自然呈现、时间流逝的痕迹、漫长的积累和沉淀。“纯洁、清净、自由、自然天成”则是他在这一工作过程中追求的境界与人格写照。

汤国说：“废墟，是更高级别的文明。”在这里，古法造纸纤维的终极目的已经不再是成为承载图像的纸张，而是成为了构成画面和艺术的本体，它从承载艺术的介质成为了艺术本身，从过往艺术的“废墟”转化为了当下艺术的“文明”。在这一主客体转化的过程中，艺术家完成了从技术到观念的转化，从工艺到思想的升华，从传统到当代的演变，使传统和遗产焕发出新的美学和能量。
另一种自然
文/ 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