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刺里的感觉——钟云舒个展“家和危险”
冀然/文
当我们踏进这片场域,迎面而来的是二组绷在柱子间的线条,一组横向的弹簧两端连接着红色强力皮筋,像护栏保护着亦或隔绝着什么;另一组纵向的编织带类似出租房里的晾衣绳,零星点点的挂着各类绳索。右手边平置的桌角象征性地支撑起几块桌板。左手边三块立起的桌面环墙而成半包着地上的花盆,往前二步地面一排倒置的鸟刺拱起一张单人床垫。再定睛一看,最远端一排排波浪起伏的鸟刺正是一开始横向弹簧之后的物件,此时,细节还有待观察,但看到这里,我们就已经进入了钟云舒在盒子美术馆的驻地工作坊展览——“家和危险”。
思想的模样
艺术家在这场工作坊展览里试图厘清感觉的逻辑,通过物品的既定意义、刻板印象、空间关联来渗透、组合、反转,以期观者能够引发对展览作品的新认知。钟云舒在处理双关和逻辑上有她独特的见解与幽默,正如她去年在Tabula Rasa画廊的个展“那只敏捷的棕毛狐狸跃过那只懒狗(The Quick Brown Fox Jumps Over the Lazy Dog)”一样,“家和危险(Home Risk)”作为标题也埋藏着展览本身的线索,只不过这次当然不是验证一台老式打印机的按键,而是“和”作为连接词还是与“家”一同构成名词的问题。
在与艺术家谈到Tabula Rasa画廊个展的时候,那张巨大的网仅被当作是隔断空间的物,而非作品意义的“物”。我问她:“为什么用网来分割空间?”她回答:“网是让鱼留下,让水流走的物品,透又不会太透。”她不强调功能,不言及工具的功利性,而用“同语反复”的方式把文本与功用完全对仗,再回想起她之前的个展和作品,原来这真的就是她通过物想表达的“概念”。
回到“家和危险”之中,那条一进入场域内就立刻被我们感知到的弹簧,并不属于本次展品的“作品”,艺术家也未曾给它命名。它占据着空间里最长的距离、两端配上最醒目的颜色,却不是“作品”,它代表了物本身,同时又作为“参照物”去衡量空间内其它作为作品的“物”。“那只敏捷的棕毛狐狸跃过那只懒狗”中的网与“家和危险”中的弹簧是钟云舒场域中物的起点、也是空间的起点,亦呈现了她思想的模样。
安全的危险
现代语境中的家理应是一个固定的居所,配套着齐全的设备。盒子美术馆是先有柱,再有墙。展厅里的三根立柱虽然重要,因为它们是美术馆改建后的承重柱,但钟云舒认为墙更加关键,在她的场域中墙是构成空间的根本,更是构建居所或家的要素。细心一点就会发现,本次展览没有一件墙上的作品,空间中的墙面均丝毫无损,艺术家通过对墙面“保护”的方式印刻了她心中形成家与空间的“墙”。
《无人相机捕捉到的自然》是日本摄影师宫崎学的访谈类书籍,记录了他在山区或林间用自制设备拍摄野生动物的过程,他用隐藏设备构建自然环境的方式引导各类动物靠近镜头。这本书是艺术家在驻地期间时常翻阅的,书中与她产生共鸣的是宫崎学以拍摄为目的而制造的自然在动物眼中是否是真的自然?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动物不会用“词”来区分“物”。
在本次展览中被艺术家广泛使用的鸟刺,它时常被人类安置在墙顶端用以隔绝“家”与“自然”的工具,对于鸟类来说,它们未曾可知这个危险的工具以它们的名字来命名,到这里还不对,因为它们更不知道人类用鸟这个词把它们做了归类。如果我们看到鸟刺上锋利的针尖觉得是危险,那有可能鸟类习惯越过了这片麦芒之后就有找到食物的机会,那对于我们,或者对于鸟类来说,二者根据感觉经验形成的逻辑体系是否在这个展览场域中能够成立?
那么,“家”是什么?美术馆室外的自然是什么?与之相对的危险又是什么?我想到了一个表达方式——安全的危险。
物品的侦探
艺术家在顺德为期15天的驻地工作中跑遍了本地的各类五金店和花鸟市场,展览中大部分的工业制品均来源于此,市场各店铺的老板在售卖时均会向你询问购买的目的,例如花盆店会问你要种什么花以推荐最适合的大小、深度、渗水程度等等,但是他们应该怎么也想不到钟云舒是买来“种”鸟刺的。如果各店铺老板对于消费中物品用途的沟通是一种“寻真”,那艺术家就是在物品材质、体积与符号综合作用中的“物品的侦探”。
经过文章开头的初步印象之后,我们再来细看作品。进入展厅正对着我们的作品名为《拒绝(Refuse)》,以鸟刺、纸张、木棍及其铁制底座构成了作品的全貌,它隔着弹簧与我们对峙,一方面以展览的角度保护观者,
另一方面以“家”的角度抵御墙外的世界。由这件作品开始,整个展览的场所感逐渐延伸,旁边的《方便(Handy)》用伞兵绳垂吊的鸟刺歪歪扭扭、无精打采的顺应着万有引力;展厅入口右手边的《不言而喻(Self-evident)》以灯笼纸为细节作为点缀,似乎体现了我们以逻辑时间而定义的那些节日、那些欢庆与那些团聚;《可以(Can)》用较长较软的倒置鸟刺配合着我们视觉逻辑里正常大小的鸟刺,在这里艺术家把鸟刺制成一种结构,使其针尖置于地面,当鸟刺对向天空点成散装,而当其指向地面,作为针尖的点组成了面,成为了这个结构的支撑。
最后一件作品《模棱两可》由桌面板材、花盆、夹子、纸张与伞兵绳构成了作品的表征,这是整个展览中有且仅有不含鸟刺的作品,钟云舒在这里给空间留下了一个出口,一个通往自然或着是通往神性的窗口。在展览中艺术家也邀请观者作为“物品的侦探”,那些散落的水牌不在为会议时撑起姓名,而是放置了各式的图案,它们都可以把“家”带往另一种意义,亦是宏观与具象间的进退自如。
空间的反转
当我们以人类的视角、以我们习惯的词汇与语言描述了整个展览的时候,恍惚间意识到,这些鸟刺的体积与高度究竟是用来阻断什么的?如果是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它怎么去看待这些“物”?在这里我不想把视觉缩小以儿童文学的方式再描述一次展览的全貌,但借用普鲁斯特在《斯万家那边》中的一段,以描述他眼中交汇在特定时间与空间中的马丁维尔钟楼:
“我们离开了马丁维尔,刚刚相伴的村庄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在田间回望时,马丁维尔钟楼双塔和维克维奇的尖塔再次在阳光的照耀下挥手向我们告别。有时钟楼会隐去一个,只剩下两个钟楼静静地望着我们。当道路转向时,它们在阳光下如同三个金轴一般转动,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可不一会儿,当我们就要抵达贡布雷的时候,在阳光的余晖下,我最后一次远远地看到了它们——如同绘在蓝天映衬下的田野画中的三朵小花儿。”
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描写视觉的转换可以让我们清晰地想象出那乡间蜿蜒曲折的道路。而对于钟云舒个展“家和危险”,如有一只小鸟正在其中,亦或是我们就是那只小鸟,作品与作品间的“空”正构成了“家”的路径。
钟云舒把习以为常的理所当然变成不同寻常,而后把这种不寻常的感觉复归到她场域中的理所当然,在这来去之间,装置的点、线、面与体块开始延伸并在空间中浮现,待这一切都映入脑海之后,所有“现成品”的意义逐渐退却。“现成品”所引发而来的展览概念是过程、是引申、是桥梁,但在艺术家这里,唯独不是结果。